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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诸中心】我生君不老【四】


那日夜里,帝师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故人的脸反反复复在眼前飘忽来去,有爹娘、有兄长、甚至有已经故去的紫簪、先帝……都在喃喃地对他说着什么,却又只见张合的口与焦急悲戚的神色,怎么也听不清。

仿佛溺入海底最深处,手脚都虚幻般地漂浮着用不上一丝力气,唯有胸口被千斤巨石沉沉压紧,努力想要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中无声但飞速地被抽离。

他知道那是什么,却又无力阻止。

直到手腕上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犹如一根细韧的绳索,在即将溺毙的前一刻把他从梦境的深海中猛拽了出来——

胸口的巨石从梦境被带入了现实,与胸腔中疯狂跳动的心脏应和着,耳边有熟悉的声音不停低声呼唤:“先生、先生……”

他缓缓半睁开眼,旋即又无力地闭上,只微微动了动手腕,示意他醒了。

“先生,您心悸得很厉害,我正在替您施针。您先别动,慢慢呼吸……”

仍旧是左川的声音。

他现在本就虚弱,若是心悸引发了心绞痛,只会更加不堪重负。

何焕替他把枕头垫高,拿了片参片过来,送入他口中,让他含在舌下,一面替他擦拭着额头与脖颈上的细汗。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之后,他的呼吸和心跳终于渐渐平缓下来,替他把冷汗浸湿的寝衣脱下,换了一套新的,两个医童这才有空用袖子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算是松了一口气。

去收好了银针与药回来的左川,与何焕互望一眼,抿了抿唇角,才对上帝师再次缓缓睁开的眼睛,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说出一句:“可汗一家回来看先生,明明是好事的。可为什么……先生却又病倒了呢。”不自觉的,声音中竟然带了些微的委屈。

他们四个医童与总管卓悯,这些年照料帝师的身体可谓小心翼翼如覆薄冰。熬过了最初那不堪回顾的两年,这些年好容易才有了起色,平日帝师稍有不适他们都是如临大敌。然而这短短不过几日,帝师便连番病倒,仿佛几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不要紧。”帝师缓过来之后,轻轻拍了拍他搭在床边的手背,低声安抚,“方才那一阵心悸过去,这会儿我反倒觉得……精神好些了。”

“先生又哄我们。”何焕年龄最小,撇着嘴角,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真的,”帝师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倒是微不可察地笑了起来,虽然还有些无力,但莫名让人觉得心安不少,“先生从不骗人。”

“先生是不骗人,先生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嘴快的左川接话道。

帝师被他抢白,倒也没有生气,顿了顿反而继续道:“你们先轮换去休息吧……这几日,也辛苦你们了。”

之前上夜,他们还能轮换着一人休息半夜,另一人守着。这几日因为帝师情况不好,便谁也不敢合眼,非得熬到天亮等另两人来替换,才敢放心回房补眠。

“我们不辛苦,只要先生的身体好起来。”何焕抽了抽鼻子,认认真真道。

帝师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学医的人……你们说,若是有人断了骨头,从未好好接过,自行愈合最终又长歪了——该怎么办?”

两人一愣,迟疑片刻,再度对看一眼,还是左川张口答道:“若要真正长好……只能打断,然后重接。”

帝师赞同地垂下眼,微微点了点头:“所以,没有再度打断的痛——哪来的重新接好呢?”

两个人又是同时一怔,竟然都听懂了。

沉默了良久,何焕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接着问:“先生,身上还难受吗?”

帝师缓缓闭上眼,摇了摇头:“出了一身汗,又睡了这么久……大概烧透了骨头,倒是比之前很长一段日子,都觉得松快了不少。”

他说的是实话。

有些事,总是当局者迷,非得要旁观者来点醒的。

与聪慧通透与否其实都无关。越是聪明,反而越是容易看不清。

就像直到梦境惊醒后那仿佛生死交错极度虚弱的一瞬间,他才突然明白过来,梦境中那些故人,其实都在反反复地问他同一句话。

——鉴明,你疼吗?

其实不是不疼的,只是疼得太习惯了而已。

他以血肉躯,却塑金刚像。

于是心性有多坚不可催,身体便有多弱不可承。

聪明人的牛角,倘若倾毕生之力可得退出,便已是万幸。

待他重新睁开眼,眼底已经全是清明与平和,仿佛这几日几夜的昏迷真的是甜梦一场。

坐在床边的左川咬咬唇,看他也没有想再度入睡的意思,索性拉拉何焕,示意他也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下来,片刻后,试探着问:“那……我们陪先生聊聊天?”

也极难得,帝师愿意开口与他们说些什么。李御医一直说,帝师身体的根子之一就在于,他说得太少,又想得太多。

“好。”帝师倒是极度配合,看看他们,低声问,“你们想聊什么?”

左川想了想,起了个话题:“可汗说,他们打算再多留一阵子,等先生的身体好一些,再回去。”

“胡闹。”帝师只轻声评价了这两个字,“他一个可汗,太长时间在天启待着,像什么话。”

“可汗说了,”左川抬起右手,学着方卓英的样子一挥,“我都当这么多年的可汗了,当初为了收服各部落在外打仗,半年一年的都待过。若是我走个十天半月瀚州就大乱了,那要我那群手下何用?”

看他学得绘声绘色的样子,帝师终于也低笑出一声。

“再说了,我把榴柘和芨芨都带在了身边,没有任何软肋留在瀚州。若是谁敢趁我不在犯上作乱,待我回去,亲手撕碎他喂狼便是!——瀚州是我一点一点打下来的,大不了,也就是再来一次而已!”

几乎把方卓英那光棍的语气和神态学了个微妙微肖,连带着把何焕都逗笑了。

笑够了,何焕把胳膊放到床沿,下巴枕在胳膊上偏头想了一会儿,也找了个比较稳妥的话题:“啊……我记得有一次,好像听太后提过,说先生少年时,不止白衣战甲动天下,琴棋书画、弓马骑射……连斗茶制香都是整个天启城世家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先生怎么这么厉害?”

听到这几句话,帝师倒是意外地愣了愣。

愣完后,无声叹笑,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年少好胜心性作祟而已。”

当初还是流觞方氏小公爷的方鉴明,天之骄子,总是心高气傲的。

他是家中幼子,爹娘兄长都极其疼爱、甚至是娇纵的。即便后来被送入宫做了太子伴读,与几个皇子包括先帝朝夕相处,因为容貌出众性子讨喜年纪又小,也多是皇子们容让着他。

所以无论干什么,他也绝不许自己落于人后。

无关风雅,也非修身养性,只是世家子们攀比争斗的,他不但都要会,还要会到让所有人拜服。

倒是后来,经历仪王之乱先帝登基,他身居庙堂之高、忧思其民……便收起这些闲情雅意的东西,再也不碰了。

那时他的眼底,已被泱泱大国一饮一食的黎黎苍生填满。

他们不懂风月雅趣。

他们尘灰满面,只求挣扎温饱得以度日。


寝殿的窗外,方海市与方卓英一左一右,靠在墙边,不知为什么,竟然都没有进去。

只是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有些话,其实越是对着亲近了解的人,反而越难说出口。因为太清楚彼此的伤口在哪里。

倒是面对完全不知情的人,没有了重重顾虑,或许还能吐露一二。

“师父年少时……应当也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你说,当年师父带着流觞军假意起兵造反,再阵前倒戈先帝——当他合围前收到流觞方氏被仪王叛军灭门的消息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一场合围,在很多人心里,仿佛是一切失去的开始。

有人为失去发疯,有人为失去仇恨。

而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却都忘了,明明他才是失去最多的那个。

他没有从此发疯,也没有吞下仇恨,他只是从此开始偏执般地希望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那是对活下来的人的补偿,却更是为一夜之间逝去的那些至亲——而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惩罚。

他的心里一直有道枷,他看不见,却从未抛下,只是从一开始就彻底说服了自己,要与那些被铁枷磨出的鲜血淋漓共存。

当初他们不懂,只觉得师父本就该心系天下。后来他们懂了……却觉得不可思议。

……在经历过那些之后,为什么师父从不憎恨,反而只想要拼尽一切地去救赎别人?


“先生的两个徒弟……一个是当朝太后,一个是瀚州可汗。连第三个小弟子,都是当今皇上——全天下做夫子的人,再没有比先生更厉害的了吧?”何焕接着又赞叹道。

“所以,先生当初教弟子的时候,是期望他们长成什么样子呢?就是如今太后与可汗的样子吗?”左川好奇地接了一句。

谁料帝师沉默片刻,仍是淡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对他们唯一的期望,只是……立身无悔,问心无愧。”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第一次办差,师父让你去杀赵叔。回来后,你坐在霁风树下独自难过,我安慰你时说的话?”听到那八个字,方卓英突然也问。

方海市认真想了想,竟已回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日交任务时,面对她的重重质疑,帝师最终只告诉了她一句:今日你遇到的委屈苦涩,每一样,我都比你遭遇得多。

她当时就知道,那绝不是句气话。只是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师帝口中的那些“遭遇”……究竟是什么。

“我说,‘你听差办事,就算错也不是你的错。”方卓英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时说得毫不迟疑,现在想来……那其实也就是师父最期望的吧。所以他要我们听差办事,却从不许我们多问——倘若做了什么违心之事,至少还能说服自己:那并非我们本意。”

那只是师父的命令。

上令下行,可以是森严的等级,也可以是无声的保护。

立身无悔,问心无愧。

这份无愧,却不是凭空得来,而是有一个人,永远把自己当做了他们心里最后的退路。

——然而却从未有谁问过那个人,他是否给自己准备过退路。

“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候,师父的无情,只是因为……他曾想过放我自由吧?”方海市也喃喃道。

“怎么说?”方卓英不解。

“……当年的霁风馆是什么样的地方?当时的师父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霁风馆。

这个名字的存在,既像是当初帝师内心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祭奠,却又更像是一个血淋淋的嘲讽。

最不能见光的暗卫组织,却偏偏有个最风光霁月的名字。

“我那时年少飞扬跳脱,喜欢阳奉阴违也喜欢质疑深究……对于霁风馆来说,无论是那些需要去完成的任务本身,还是有一天会去接下任务的我,其实,都是危险的吧?”

所以最初帝师从不让她去办差。

所以帝师骂她时,也曾重重地说过一句:霁风馆没有尝试二字。

稍有半步的行差踏错,付出的都可能是自己……甚至无数同伴的性命。

而帝师曾经失去过太多同伴,所以他从不容许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那时候……师父既是在逼我走,也是在放我走。师父从来都知道泥沼里有多辛苦,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拉人陪他。”

亲手养大的弟子,再亲手放走。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对她是,对卓英也是。

“杀赵叔的任务,大概是师父最后一次想让我知难而退。若我做到了,至少才开始具备了留在霁风馆接任务的资格;倘若做不到,我大概就真的负气离开了……”

他用绝决的方式,给了她远离泥沼的机会。

既不期望她感激、也不想要她怀念。

所以哪怕最后,他还是选择让卓英离开,再把她送进了宫。

于是也再没人有机会问他一句——他心里,是否曾有过难过。

“当时师父中毒已深,数度昏迷,命在旦夕。先帝有口难言,想让我去找琅嬛救他,不知情的我却抗旨不遵。那时我跪在先帝面前,就那么听着……师父一字一句地替我拒理力争。他不愿勉强我去做任何事,哪怕那是他仅存的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你说,那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她当时只以为那是一次不肯妥协的坚持,却完全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场残酷已极的拉扯。

在她一次一次反复去向他询问,是否真的需要接回琅嬛稳定朝局的时候,在她对着讲课的他忍不住走神,说出“天长日久”的时候……

那时她甚至已经觉察到,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没想过,他一次次送走她之后,是支撑不住,还是吐血不止。

他只希望,他们都不再与他牵扯。

悄然而逝,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好的归宿。


“做我的徒弟,从来不是幸事。”最终,他这样告诉两个医童。


“不。”方海市与方卓英,几乎同时开口,也同时转身,一前一后跃进了殿内,“遇见师父,才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幸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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