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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诸中心】我生君不老【三】


接下去的几天,昭明宫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除了上朝与上课的时间,小皇帝几乎有空就泡在昭明宫,若不是明知不可能,简直恨不得夜里都耍赖留宿下来。

皇家已无人丁,除了平日最亲近的母后与帝师,禇惟允能接触到的,也只剩下朝臣与身边的太监宫女了。现在突然多了一个没什么正形但爽朗的舅舅、一个温柔漂亮的舅母与一个奶团子一样的小妹妹,让他觉得既热闹又新奇无比。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雪,好容易化完雪,终于又露出了一点暖烘烘的日头,卓悯便在霁风树边布置了一张软榻,再摆上矮几椅子与瓜果茶点,一群人陪着帝师出来晒晒太阳。

方卓英手上拿着一块糕点,逗着照旧在貂毛毯上爬来爬去的芨芨,小团子被逗急了,最后竟然一把抱住她娘柘榴的一条腿,颤颤巍巍试图站起来,惹得两个大人都是惊呼与惊笑。

方海市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笑闹,慢条斯理地给帝师剔着一个小枣的核。

唯有小皇帝正襟危坐在帝师的榻边,老实地低头温着今日刚在太傅那里念过的书。

可惜温着温着,眼睛便悄悄落到了那边正玩闹着的一家三口身上,不自觉地跑神了。

于是倚在榻上的帝师伸出骨节修长的手,轻轻在他后背叩了一下,示意他专心:“若是这点心无旁骛的定力都没有,那便去书房里温完了再出来。”

不同于当年教养方卓英与方海市的严苛讲求规矩,对这个小弟子,帝师其实算是宠溺放纵的。再加上他身体不好,讲课时也常常在床边,小弟子又会卖乖讨巧,所以也就不怎么强求规矩了。

“老师,我错了。”禇惟允倒是很懂得顺竿爬,握着书卷顺势一扭身,转头便趴在了他老师腿上,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我只是今日上完课有不懂的地方,想请教老师。”

“嗯?”低咳了几声,任卓悯来给他换了一个重新加满热水的手炉,帝师才询问地看向小弟子。

禇惟允连忙凑过去,在帝师胸口上乖巧地轻抚了两下,待他老师的咳嗽止住了,才接着道:“太傅今日给我讲到了论语里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但我不明白,知者真能不惧、仁者真能不忧、勇者真能不惧么?……以前我见过您床头的一本佛经上说,‘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我当时不懂,还问过您这几句话的意思。所以,哪一个才是对的呢?”

帝师垂眼看了看他,片刻后,微微笑了笑。

日光从霁风树的枝叶间散散碎碎地晃动着洒下来,有几片洁白的花瓣从帝师头顶斜斜地飘落,在氅衣领口银灰的狐毛上停留了一瞬,再顺着领边的黑发滑落到衣襟上——映在小弟子与他的母后眼中,两人仿佛神情一致,又似乎各有不同。

方海市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那一刻与她记忆中某个曾经的画面重合了。

禇惟允则怔怔地眨着眼。直到多年后,那依然是他幼时一幅最好的工匠都无法画成,却又永不磨灭的水墨丹青。

“都对,也都不对。”帝师这才低低地道。

禇惟允不解又认真地偏了偏头。                         

“‘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是《法巨经》之《好喜品》里的诗偈,意思是说,心内有爱有喜,才会随之生出忧愁与畏惧,若是心内波澜不惊,不知何为喜悦,自然便也无愁无畏了。但这是佛家追求的心境,却不应该是一个帝王的心境。所以对你来说,它不对。至于‘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指得也并非是,达到了‘不惑、不忧、不惧’这样境界的人才是‘知者、仁者、勇者’,而是指专注于求知、求仁、求勇的人,若是为了达成目标已经拼尽一切,自然便没有了停下来疑惑忧虑恐惧的机会。就像……”

顿了顿,他才又接着道:“就像,人生太短,却又很长——所以总要为自己找个理由而活着。有时候,专注,几乎足以磨灭掉一切。”

方卓英一家子坐得比较远,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唯有方海市挑着枣核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看着小弟子思索而又不解的神情,帝师再度笑起来,拍了拍小皇帝的头:“你还太小了,不急……总有一日,你会懂的。”虽然真到懂的那一日,他才会明白,今日的不懂之可贵。

长大,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就像拔高体量时必然会有的疼痛。身为皇室唯一的血脉,禇惟允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从当年征战沙场的清海公到如今幽居昭明宫的帝师,他也无从选择一样。

方海市轻轻吐出一口气,把挑完核的枣放进小盘子里,顺嘴接过话:“你啊,现在是好运气,你老师不上朝了。想当年,他可是让朝廷内外大臣都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在左卫的时候,公务不处理完绝不离开。偏偏他官职又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他不走,别人也不敢走。弄得朝臣们叫苦连天,背地里悄悄叫他‘鬼见愁’。”

禇惟允用书挡着嘴,偷偷地笑起来。看他老师眼神扫过来,又很会见风使陀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那只说明——别的大臣都懒政,老师才是我大徵第一栋梁!”说话间,倒是有几分小皇帝的样子了。

“那你舍得你老师再回去朝堂继续做你的大徵栋梁吗?”方海市继续慢条斯理地逗他。

禇惟允认真偏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看老师太辛苦。”

“所以……”方海市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剥枣留下的残渣,“那你就加倍努力,好好跟着两位太傅和你老师学会怎么做一个好皇帝。等你将来亲政了,母后与你老师便可以彻底放手歇息了。”


等小皇帝把今日太傅教的书全部温完,跑去逗芨芨的时候,昭明宫倒是意外地迎来了又一位探病的访客——穆公公。

除了小皇帝和太后,昭明宫其实是不让人随意出入的,就连太后身边的玉苒姑姑,通常也是跟随到门口便自行离开,待太后要走时再到门口接驾。倒是老公公穆德庆,因为与先皇、太后和帝师一起经历得太多,算是故人,倒是偶尔会进来看看。

穆德庆其实年事已高了,上半辈子被先皇折腾够了,下半辈子,还得继续被现下这个小魔星折腾。

可老公公却还舍不得去颐养天年。他总说,他还想再多陪小皇帝几年。      

   “先生,这几日身体可好啊?”穆德庆走近,先向方海市行了一个礼,才站在榻边仔细打量着帝师的气色,“前几日总是下雪,听说您又病了,老奴就一直担心……所以想过来看看。”

“不妨事。”帝师抬抬手,显意边上伺候的崔良搬张椅子过来,“已经好多了。”

“穆公公!”另一头悄悄过来的方卓英,故意突然出声,倒把还没发现他的穆德庆吓了一跳。

“大……大公子,不对,可汗?您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柘榴姑娘?!”

老公公顺着他来的方向看过去,这下是真的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对呀!现在不是姑娘啦,是我媳妇。哪,那边和皇上玩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女儿。”方卓英现在基本有机会就想找人显摆。

“穆公公。”柘榴听到声音,也微笑着向这边点头示意。

“啊,那就是王妃与小王女了?!”老公公半是惊半是喜,“真是万万没想到啊,你们竟然……”

“我们跟着瀚州使臣的队伍,带着女儿回来看太后和师父啦!”方卓英笑嘻嘻。

“好好好!”老公公连说了三个好字,连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回来好,回来好。”

“公公,您坐下说话。”崔良搬来了椅子,跟着他出来的左川还拿了个软垫放上。                          

“先生啊,”叙完旧坐下之后,老公公就回归了正题,又开始对着帝师没什么主题的念叨,“您啊,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瞒着不说,若是再等到积重难返……”

一旁的方海市,不知从他的絮絮叨叨里听出了什么,忽然就站起身,示意方卓与柘榴,包括旁边伺候的两个医童:“走,你们都跟着我先进去,让穆公公跟先生单独说会儿话。”

帝师点点头,他也觉察到了穆德庆东拉西扯之下的欲言又止。

等所有人都进入殿内了,老公公反而一时无言了,望着庭院里的碎石小路发起了呆。

帝师也不催他,只是安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老公公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开口道:“其实啊……有些话,我多年前就憋在心里了。可一直啊……都没有机会,也不敢来跟您说。”

“公公你说,我听着。”帝师轻声回应。

穆德庆微眯着眼抬了抬头,那神色,仿佛陷在了极为久远的回忆里。

又过了良久,他才接着道:“其实您和先帝,都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虽然很多事,也只有您和先帝才能互相感同身受,但比起别人,老奴大概已经是离你们最近,也看得最多的人了。从你们还是王爷、世子的时候开始……一路看着你们平定了仪王之乱,到先帝登基……然后您就成了暗卫指挥使、成了清海公,最后再成了如今的帝师。”

“外人都说,自登基那日起,先帝便疯了……可唯有老奴知道,那时真正疯了的,又何止是先帝一人呢?”

老公公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是被年龄划下的刻痕,仿佛能把人的心底磨出不易觉察的刺痛。

于是帝师捧着水炉的手,便微微地紧了紧,接着缓缓闭上眼,呼吸也渐渐沉了下来。

“仪王之乱后啊……谁都不知道,其实,您是和先帝一起疯了。可先帝疯起来,他还可以折腾别人、折腾您;您疯起来,也就只剩下折腾自己了。您一个人,帮先帝扛着诺大一个国家,还得受着两个人的伤痛。所以您啊……也就只能把自己埋在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国事里,好像只要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分不出时间去想,您就再也感觉不到那些痛了。”

帝师的呼吸一滞,指尖终于不易觉察地颤了颤。

“那时候……连先帝都常常自言自语,说完又问我,‘穆德庆,活着这么痛苦无趣,你说……鉴明是怎么忍下来的呢?’”

帝师默然了良久,最终竟开了口,虽然听来仿佛也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若是人人都逃避……曾经付出过的代价,岂非全盘没有了意义。”

他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也带着些疲倦的沙哑,只是始终未曾睁眼。

“是啊,所以……您逼着自己不去逃避。您就是啊,把自己当成了一根双芯的蜡烛,一刻也不停双倍地烧着,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那时候,先帝不明白、老奴也不明白……或许连您自己当时都未必明白。直到多年后啊,老奴才渐渐开始想明白……其实,或许从仪王之乱后,您才是真正不想好好活的那个。”

“您好像……就那么一直在等着,拼命着,等着有一日您彻底把自己耗空,彻底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一切就解脱了。”

“可您又放不下这个大徵,放不下那些因为仪王之乱故去的人,放不下那些……曾经付出过的代价。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于是,您就像宫里计时用的那些滴漏,从来不停,也从来不肯停。所以活着的每一刻,您都想为先帝、为大徵、为这一国百姓……为身边的每一个人,再多做一点什么。”

“可是……您也是血肉之躯啊。血肉之躯,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呢?”

最后几个字,穆德庆苍老的声音几乎颤抖到听不清。

帝师依旧一动不动。唯有握着手炉的右拳缓缓收紧,只是再也未曾开口说过话。

“所以,来跟您说这番话,其实是老奴僭越了。而且若是早几年,老奴也万万不敢来跟您说这些——既怕您听了身体受不了,也还不到时候。”

“可现在,您亲手教出来的太后已把朝堂内外都安定了下来。皇上也被您和两位太傅教得很好,再过几年,皇上说不定就可以亲政了。老奴到现在还留在这宫里,一是还放心不下皇上,另一个……也是放心不下您啊!”

老公公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所以公爷啊……”最后一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恢复了当年叫惯的称呼,“您真的……应该放过您自己啦。”


穆公公离开之后,帝师便一个人靠着软榻在霁风树边待了良久,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方海市只是提醒卓悯他们及时给他更换手炉以及披好氅衣,也让众人别去打扰他。

午膳他吃得很少,卓悯他们和方卓英还想劝一劝,唯有方海市出来阻止,说别勉强他。

午膳后他说他累了,方海市便让左川他们伺候他去休息。

然而睡下不久,他便开始起了烧,而后越烧越烫,半夜时分心绞痛又犯了一次,最后昏睡了近三天。

昭明宫的所有人都吓得半死,穆德庆更是自责得恨不能以死谢罪。

直到三天后,热度渐渐退下去,他的神智开始清醒,也有了些许的精神,才虚弱地笑了笑,然后告诉红着眼的方海市:“要把旧伤撕开,再重新缝合,总是会狠狠疼一次的。但若一直不去撕……或许,才永远都好不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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