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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诸中心】我生君不老【偷得浮生】

越州,山中之城九原城,城外五里。


有庄园依山傍水而建,庄外门匾只一个“霁”字,主人深居简出。


庄子本身建得仿佛极为简单,主人所居也不过一幢绕水而立的细竹小楼。但加上小楼前移步易景的亭台水榭、硕大的花园,左边的药庐、右边的练武场、后面的温泉,还有再往山上延展而去极为宽阔的跑马场……全算起来,又似乎大得惊人。

因为规模庞大,庄内平日帮忙打理的人很多,但全是本地帮工,晚上便会悉数回家。

真正居于庄内的,连主人一起,也不足十人。


“先生!”

日头明朗却不毒辣,又有微风,晴好凉爽。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端着托盘快步冲进花园一间爬满紫藤的八角亭,声音大得几乎有些气极败坏:“我就去忙了一会儿,您又忘记时辰了!夫人回来又要骂人的!”

八角亭内,被他吼了一声的长发白衣男子右手拈着的一枚棋子终于顿住,这才抬起望着青玉棋盘的低垂眼睫,瞄了身旁已经燃尽半晌的檀香一眼,失笑:“原来香都熄了。”

那是特制的一盘檀香,恰好能燃一个时辰,专门用来提醒他的。他日常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琴棋书画、诗赋典籍……零零总总,都颇为伤神。所以庄内的人习惯在他身边燃上一盘檀香,一旦香尽,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喝完这盏参茶,然后我陪您去那边水廊里散散步?”田小律放下托盘,试了试温度才把参茶递到男子手里,接着又问。

“散完回来,你继续陪我下棋吗?”白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啜了一口之后眼也不抬地低声回问。

田小律的五官顿时挤到了一起:“先生,明知道我是个臭棋篓子,您就放过我吧。我才不要被您杀得抱头鼠窜片甲不留。”

他家先生的棋风,看似温和沉稳,然而顺着他温吞水似的棋路走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他天外飞来的埋伏杀个措手不及。走一步埋十步,无论对手怎么小心戒备,最后都会掉进他的陷阱里。甚至掉完之后还莫名其妙,根本想不通是怎么输的。

久而久之,除了夫人偶尔陪他下一局,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对着残局钻研。

剩下的四个人,几乎是一见他拿出棋盘拔腿就跑。

——自从离开皇宫之后,这位先生一直静如深水的性子,仿佛终于被轻轻掀起了多年无人窥见的曾经一角。几十年的磋磨印记已不可能洗去,但又似乎和宫里那位深沉安宁的帝师有了许多不同。

比如他有时会漫不经心地调侃、甚至小小地使个坏欺负他们几个一下,也很乐于看他们偶尔吃瘪的表情。

虽然他们都被欺负得心甘情愿,几乎雀跃不已求之不得。

“都成了亲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稳重。将来回了太医院也这么毛毛躁躁的,小心惟允打你板子。”帝师终于瞄了他一眼。

“我才不回去呢!我们就留在庄子里,一辈子跟着先生!皇上都下了旨放我们出来‘游历’的。”田小律撇嘴。

帝师离宫的时候,他们四个死活一定要跟着,就差当场抹脖子表决心了。再加上皇上与方海市也不放心,最后还是褚惟允一道圣旨,准他们四个出宫“游历”,待游历结束医术研习精深后再行回宫。连太医院的空缺也一并为他们保留着。

唯有卓悯,因为身份特殊不能跟出宫,于是万般不舍之后,最终留下来独自替他们守着昭明宫。

毕竟,那是那座皇宫中唯一属于他们的——家。


初离开皇宫,帝师身体最好的那一年,他们先去了趟瀚州。

据说提前得到消息的方卓英开心紧张到夜不能寐,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亲自盯着人准备他们的衣食住行。

毕竟瀚州不比天启,考虑的越全面,才能让他们停留的时间越长。

而后,他们在瀚州待足了三个月。

再见面时的方卓英蓄起了胡须,也有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女儿。柘榴倒是无甚变化,只是肚子再度大了起来。据医官说,多半又是个王子。儿女双双全的方卓英走路都虎虎带风。

唯有当初还在呀呀学语的芨芨已经成了满地跑的半大野丫头,总是滚得一身泥,然后毫无所觉地抓着帝师的衣摆一叠连声撒娇叫师公。

接着就会被方海市拎着后脖领子嫌弃地拽开:“小野丫头!都说了,手上全是泥的时候不许碰你师公!——还有,不许叫师公!把他叫老了!”

芨芨也完全不怕她,抬头边做鬼脸边问:“——那叫要啥?”

“叫……”方海市顿了一下,抬手往边上的四个人一指,“跟左川他们一样,叫先生!”

一旁的方卓英转脸扶额:这辈份乱的。

随后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打成了一片——芨芨从小就跟着方卓英习武,方海市来了之后,两个人没少切磋。

打着打着,最终两人一起扑进了羊群,枕着一只雪白的半大肥羊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等着火堆边的方卓英给她们烤肉吃。

火光映着方卓英古铜色的脸,那脸上几乎一直是带着笑容的。

让坐在火堆另一边的帝师也忍不住莞尔:“真的有这么开心吗?”

方卓英翻着火上的羊腿,咧着嘴点头,“海市和您……好像都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他抬起脸,连眼神都是无比明快的,“就好像当年我和您坐在这片草原、这样的火堆旁边,您和那时的我……说话的样子。”

不再有后来那些重沉如山的负担和桎梏、那些不能言说却必须要承受的牺牲与祭献。

他们终于能活回自己想要的样子——哪怕,这一天来得实在太迟。

多年草原风霜侵袭,方卓英知道,自己身上已满是中年痕迹。但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对面的人……却发现,他这位师父的岁月,似乎真的像是凝固在了曾经的某一刻,便再也不会老去了。

现在看来,竟然像是比他还年轻了不少。

——难怪师妹不喜欢别人管他叫师公。

看着大徒弟感慨的眼神,帝师再度微微一笑:“有时候——大概就是经历过太多、得到过太多、又失去过太多。所以兜兜转转,最想回到的……永远都是自己最初的样子。”

因为只有那时候,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开始。

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卓英。”

片刻后,他望着方卓英的眼睛,再度认真而缓缓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平安喜乐,康泰绵长。一切苦难,都过去了。”

方卓英于是愣愣地望了他半晌。

直到手上那条羊腿传出一股隐隐的焦糊味,瀚州最勇猛的可汗,才猛然回过神来,像个孩子一样湿着眼眶用力地狠命点头:“嗯!”


离开瀚州后,他们开始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四处游玩。

他们去过了流觞,去过了四个医童的家乡,走到哪里算哪里。除了条件过于恶劣的地方,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一路上,也从未断过与天启的传书。

不时还会捎回去些并不值钱,但宫中的褚惟允肯定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而当朝那位天子,就像个远离了父母的委屈话唠,永远在信里事无巨细地跟他们长篇大论着。

从今早御厨做的生滚鱼片粥不够嫩,到昨日朝堂上丞相与御使又因为税赋的问题吵起来了……什么都要琐琐碎碎地交待一遍。

并不是要他们解答,也不是想寻求他们的安慰。就是单纯的,向他最思念的两个人倾诉而已。

以这种……源源不绝,唯一还能保留的方式。

于是游玩了两年之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天启。

那日留在昭明宫让卓悯伺候着正吃晚膳的当今天子,看到他们毫无征兆翻墙进来的一刹那——差点一口咬断了正在喝粥的勺子。

卓悯连正在上的菜都打翻了。

然后便看见已经长大了的大徵皇帝眼圈一红,低下头狠狠地舀了一勺粥。

吃一口,看他们一眼。

再舀一勺,再狠狠地吃一口。

最终,倒是边上的皇后率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撑着臃肿的身子起身给他们见礼。

方海市双眼一亮,扶住儿媳低声问:“几个月啦?”

皇后温婉含笑:“快五个月了。”

帝师也欣慰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小弟子:“我们没回来的时候,你恨不得一日给我们写十封信。现在我们回来了……怎么反而一副并不想看见我们的样子?”

而当今天子……叼着勺子,一国之君的威严全无。

反正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也从来都不是一国之君。

于是他扁扁嘴,神情更委屈了:“老师出宫之后,不止身体好了,嘴上也开始不饶人了。”

曾经那十九年,他的老师永远是温和的。哪怕严厉,也从不疾言厉色。

更不会张口就调侃得他说不出话来。

方海市顺手就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那是你生得太晚,没见过当年你老师几句话就噎得你父皇暴跳如雷……偏偏还拿他没有丝毫办法的样子。”

太多人,包括她在内,都未有幸得见那个曾经肆意洒脱的小公爷。于是,便只能在后来那些方寸间得窥一二。

禇惟允继续委屈地揉额头,不经意却暼见了一旁始终定定望着帝师与方海市的卓悯——

他的手仿佛都在微微地抖,反复地张开嘴,又闭上,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才未哽咽出声。

禇惟允怔了怔。

看着他老师也微笑着望向卓悯,仍旧满眼温和,却又带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鲜活与轻松:“辛苦你,替我们守着皇上与皇后,守着昭明宫这个……家。”

卓悯深吸一口气,想要回一句什么,却仍旧艰难地张着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然后便被由陈统领与张将军晚一步送进来的四个医童拉走叙旧去了。

于是最后,帝师才再度望向坐着发了半天呆的小弟子,仍旧满眼的调侃:“近乡情怯的别扭闹够了吗?难不成,还想让老师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哄你?”

那一瞬间,一国之君忽然什么伪装都不想要了——

只想像他说的那样,扑进他的老师和母后怀里,搂着他们狠狠地抱紧。

抱怨也好,撒娇也罢。

然后把这两年来,那些没来得及装进信封里的成山成海的思念,统统都铺天盖地倾倒给他们——

他离巢的老师与母后从未忘记过他。所以,他们回来了。

回来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


于是,他们又在昭明宫住了两个月。


最终,才回到越州,在这处庄子彻底落下了脚。


九原城里,有三条街的商铺,还有不少分号已经开遍了大徵上下的买卖,都是他们的。

全都由方海市打理。

她喜欢这样有事可做的日子,帝师也喜欢让她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方卓英还不知从哪里给她弄来了一对汗血宝马,浅金的毛色在阳光下跑起来仿佛浑身披着霞光织就的锦缎,华丽致极,被方海市宝贝一样的养在后山马场,每日都要去摸摸看看亲手照料。

方海市回来的时候,帝师仍旧坐在八角亭内自己与自己下着棋。

他一身素白唇色浅淡,又颇为清瘦,一眼看去便不怎么康健。但那白玉簪松松挽起的及腰长发勾勒出的倚风含雪的眉目,再衬上头顶那一串串灼灼的紫藤花……却又莫名显出些仿佛失手便易摔碎的矜贵来。

于是方海市停下脚步,忽然侧头笑了笑。

“现在……终于养出些富贵闲人的味道了。”

最终,目光定定看向了他拈着墨玉棋子的霜白指尖,颇为欣慰地道。

他闻声抬起头来:“今日的帐查完了?”

“查完了。”方海市缓步进入八角亭,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下来。

帝师看了看身边那盘檀香,恰好燃尽。于是棋也不下了,反而指尖微弹——原本夹着的那颗棋子并未落回对面棋盒,倒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对面树上振了振翅膀,正欲再度开嗓的一只鸣蝉。

显然是嫌它太吵。

方海市高高挑起了眉,不知是真心还是调侃:“师父身手不减当年。”

帝师轻笑,淡淡暼了她一眼:“力道没了……但准头总还是在的。”

“累了吗?一会儿日头下去了,风会变凉,要不要先进去?”方海市接着道。

“也去过后山看过马了?”帝师伸手,替她理了理颈侧的一缕乱发,却反问她。

“一会儿去,先回来看看你。”方海市习惯地深吸一口气,刻意让自己的鼻端充满他身上冷冽的幽香。

“去吧,去看看马……回来晚膳便该做好了。”帝师又替她整了整耳环上缠在一起的细流苏,这才缩回了手。

“好,一会儿我陪你吃。最近快入夏了你胃口不好,今日我特意让厨房多做了一道酸菜老鸭汤,到时试试你喜不喜欢。”

“嗯。”帝师点头,扬扬下巴,示意她快去。

方海市挥挥手,脚下生风走向后山,拂动的衣袂中似乎都带着掩不住的轻快。

帝师很喜欢看方海市这样忙忙碌碌,充实又愉悦的样子。

确切地说——他喜欢看山庄里每一个人的这种样子。


时间过得不快,却也不慢。

不知不觉间,左川、崔良、田小律、何焕他们四个医童,有三个都已陆续成家了。家眷也都住在山庄里,帮着打理上下。

于是,除了日常照顾他,他们四个便也开始着手把这些年随着他与方海市四处游历见到的一些罕见的药草、药方,各州间各种异族所特有的治疗方式,再结合自己的家学,开始慢慢地整理成册。

而对于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不想回天启的话,帝师也永远一笑置之。再提,便评曰,胡说八道。

对此左川还振振有辞:“悬壶济世在哪里都可以,也不一定非要回天启。而且回了太医院,能救的人反而比在外面少多了。”

“孩子话,”当时在水榭边看着书的帝师终于抬起头,“悬壶济世,不一定非要亲手救人。”他指了指左川正在细心照着往册子上描的一株河络族独有的特殊草药,“神医扁鹊仙逝数百年,后人仍在受他福泽。更何况——”他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你们都不止是自己,背后还有家族。族人稚龄便把你们送进宫,并不是希望你们从宫中医童变为山野大夫的。”

“山野大夫也没什么不好啊!”旁边捣药的田小律也顺口帮腔。

“口不对心。”帝师扔下书,索性截了他们的话头,“你们哪里是不想回太医院。你们只是……不想离开我身边而已。”

“那先生还一直念着要赶我们走。”崔良端着一蛊虫草鸡汤过来,放下之后一边揭开盖子,一边把细白瓷的勺子放进去轻轻搅了搅,慢慢地散着热。

“先生不赶你们。”帝师默然片刻,终于叹笑,“先生也赶不动你们。”

“先生只是……”最后一句话,他的笑意漫在唇角,却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知道——终有一日,他们还是会回去的。


等到最小的何焕再跑回来,怀里抱了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狸花小猫。

“先生先生,快看!”冲进亭子里忙不迭地献着宝。

“谁家要来的?”帝师轻声问。

“厨房帮工的李婶子家。她家大猫刚生了一窝崽,说庄里最近好像闹耗子了,所以一满月就立马抱了一只过来,打算养在厨房里。”

“嗯。”帝师伸出手指,在小猫细绒的头顶上轻轻摸了摸。他知道自己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所以所并未打算要摸第二下。却意外地被小猫爱娇地用头顶在他指尖反蹭了蹭。

“哎呀,猫儿这种东西真是天生会撒娇啊!”何焕感叹,干脆也在亭子里坐下来,把小猫直接放到了桌上,然后把自己整个脸都埋进了小小的毛肚皮里,蹭得小小一只猫在桌子上滚来滚去。

帝师摇头,笑着收回手,就那么看着何焕把小猫蹭得“喵喵”直叫,小猫也不时就在他的“嘶嘶”声中给他脸上手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印。

于是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看着整个山庄里唯一没心没肺也尚未成家的人,问了他一个问题:“阿焕,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何焕茫然抬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但这些开心,也只是你长长一生中很少的那部分。将来的岁月里,你还会拥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与开心。”

何焕继续茫然。望天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他家先生要说什么了。

“所以,只要我好好地活着,永远能找到更多更多的开心,对吧?”没心没肺的人,想法也永远是最简单的。

于是帝师定定看了他片刻,直到再度低低地笑起来。

笑够了,才告诉他:“所以,将来有一天……若是你们要回天启了。走之前,替我带句话给你们的夫人。千万不能忘记。”

何焕歪头看着他,一手揽着猫有些不解。

“先生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夫人呢?”

帝师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嘘”的手势:“有些话,只有特定的时机,才适合告诉特定的人。”

何焕恍然,重重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帝师得到了他的承诺,却并未立马张口。

反而缓缓转过脸,忽然望向了墙外不知何处的灿烂天边。

又是不知多久后,何焕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含着笑意,低低地说:“到了那一天,你要替我告诉她——天高地阔,四时风物。人活一世,虽然总在失去……但只要好好地活着,就一定能遇到更多的,会让你觉得‘活着真好’的事。”

何焕侧着头发呆,似乎在认真咀嚼这句话。

片刻后,本能地附和:“嗯,活着真好!”

“嗯。”帝师终于也收回了目光,轻轻地接着道,“活着,本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件事。”


远处,夕阳无限,流霞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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